东南亚国家的致命假药导致数千人死亡

  • 文章作者:sandy

 

图:躲在破烂蚊帐中的柬埔寨孩子。很多时候乡村的农民没有钱购买价值5美元的蚊帐或者价值2美元的抗疟疾药物,不少人就因为这个死于疟疾。

 

 

 

图:乌克在他自己的实验室里,面对制作越来越“精良”的假药感到无助。

 

 

 

图:简陋的居住环境和不尽如人意的公共卫生使得东南亚很多国家灭蚊问题得不到解决,疟疾始终是最严重的公共健康威胁,图为柬埔寨乡村普通农民的居所。

在东南亚很多国家,市场上出现了假的治疗疟疾药物,为了牟利,国际不法分子大量制造并销售假药,导致数千人死亡。一批卓越的医疗和刑事调查人员前往调查,通过高科技的法医技术、地质技术和追求真相的专业精神,他们离真相越来越近。

马德望省是柬埔寨西部一个省份,这里居住的大部分是贫穷农民,每年他们辛苦收获的稻谷只勉强够家庭糊口。这里负责控制疟疾的最高行政长官名叫乌克,他的工作包括处理每年区域内发生的超过1万宗疟疾个案,最近,本已经复杂的工作变得更加棘手,因为他还要对付众多无情的、高智商的犯罪分子,而这些人带来的“手工艺品”就是乌克即将要向我们展示的。

乌克的实验室就在省府城市的近郊,站在狭窄的房间里,他手上的塑料袋里装着两板看上去完全一样的药片,药片的名字叫做青蒿酯,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抗疟药物。但是乌克说,其中一板药片是真的,而另一板呢,却是百分之百的面粉。他说:“以前我用肉眼就能区分真药和假药,但是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乌克所展示的问题本身就是一场“瘟疫”,它威胁着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生命,而且这场“瘟疫”比其他疾病更加残忍,因为它的“病原体”是人类冷酷而永远不可能满足的贪婪。尽管东南亚的很多国家和地区长期以来都存在假药的问题,而且某些地方还很严重,但是没有任何一种假药比假的抗疟药物更阴险,因为疟疾如果于早期确诊并使用恰当的药物是能被治愈的,可是一旦耽误就变成了绝症。在乌克管辖的地区内,所有药店里都存放着大量的假药,原因简单———它们比真的青蒿酯便宜。

青蒿酯在上个世纪70年代早期被中国科学家发明,目前是全球领先的治疗疟疾的药物。其中的有效成分青蒿素来自一种名为苦艾的植物,这种植物曾经长期为中医使用,在退烧方面有明显疗效。1999年到2003年期间,医务工作人员在柬埔寨、缅甸、老挝、泰国和越南分别进行了两次随机调查,他们在这些国家的药店抽样购买青蒿酯药片,结果发现假药的比例从第一次抽样的38%上升到了第二次的53%。

来自泰国曼谷国立玛希隆大学的一位专门研究疟疾的专家尼古拉斯·怀特说:“制造、销售假药是非常非常严重的罪行,因为这是在谋杀,这是有预谋的、冷血的大规模谋杀。但是很多人却不这样认为。”尽管世界卫生组织估计,在全球每年发生的超过100万宗因为疟疾死亡个案中,假药致死率占其中20%左右,但目前还没有人清楚知道假药从制造到进入病人口中的整个环节。在东南亚受害诸国,希望得到准确的统计数据是非常困难的,主要原因是假药造成的伤害并不容易引起重视,因为在这些地方患上疟疾的人群都很贫困,他们长期得不到足够的医疗资源,异常的服药死亡很难被发现。

30岁的毛成瑞居住在柬埔寨拜林省,是农场上的雇工。她说自己在患上疟疾后两个星期才第一次到乡村卫生所就诊,那个有数间房间的单层建筑是附近农村唯一、最重要的医疗机构。之前她一直服用止疼药好让自己还能坚持在田里干活,但是经常会在下午时分因为发烧和发抖昏倒。她说:“想看病必须要钱,所以我要工作。”受疟疾折磨最严重的地区往往在这些国家的偏远农村,这里的人们不能接触到足够的医疗资源,据估计在柬埔寨,超过70%的疟疾患者在乡村小贩处购买药物,这些人根本没有专业知识和经验区分真药和假药。

乌克说:“这些人一旦发现得病后往往是到村子里的私人诊所就诊,或者在私人小药房买药,只有在情况持续恶化的时候才去医院,而此时往往为时晚矣。”

相对于发达国家的人们在药品上的支出,青蒿酯的价格并不贵,一个标准疗程需要的12颗药只需大约2美元,但是这个价格比早期的另一种抗疟药氯喹已经贵出很多,现在氯喹已经不经常被使用,因为疟疾病原体对这种药物产生了抗体。在柬埔寨,人均年收入是300美元左右,因此买假药能省下的几分钱对于乡村人群来说还是意义重大。

假药不仅存在于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更不仅只针对疟疾,在印度、非洲和拉丁美洲一些地区也泛滥成灾。总部在美国纽约的“公共利益科学中心”组织估计,2010年全球销售假药的金额能达到750亿美元,这些假药主要“治疗”疟疾、艾滋病和肺结核。在发展中国家,因为政府的腐败和警察机构的无能,再加上边境控制薄弱,使得制假、贩假的罪犯通常能在“免罪免责”的情况下经营罪恶生意,在这些地方,假药生意是利润很高而风险相对较小的行业,几乎没有人因为提供没有疗效的传染病药品被送进监狱。

 

图:真的镭射防伪标记。

 

 

 

图:调查人员发现的假到足以乱真的镭射标记。

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假的青蒿酯第一次出现在东南亚国家市场上,当时它们很容易被辨别:形状看上去很古怪,包装粗糙,印刷模糊。尽管如此,当时整个亚洲制造青蒿

酯的最大企业———位于中国广西的某制药厂还是采取了严密的措施为真药加密,首先是增加了生产批号,然后是在包装上增加了镭射三维防伪标志。但是假药很快就消化了这些防伪措施,后来出现的假药不仅在形状等各方面改进,连镭射防伪标志都模仿得惟妙惟肖。2005年5月,在假药已经占据大部分市场的严峻情况下,一组医生、官员、研究者在世界卫生组织位于马来西亚马尼拉的办公室召开会议,公共医疗专家一致认为应该让国际刑警组织介入。刑警组织将努力寻找假药的源头,同时切断其销售和流通渠道,这个在全球开展的打击假冒青蒿酯的行动因为规模庞大被命名为“木星行动”,对大范围目标进行调查,邀请了各个领域的专家,从镭射摄影技术到花粉颗粒技术。

保罗·纽顿是在老挝工作的一位英国医生,他也参加了在马尼拉举行的第一次会议,他回忆说当时会议上的气氛相当令人“绝望”。会议组织了联合科学调查,参与者是来自9个国家的科学家,他说:“在这之前还没有一个医疗调查结合了医生、刑警、政府官员和法医。”科学调查的目的是收集足够的证据能将制假、售假的不法分子绳之以法,这样就能切断假药的流通途径。但是首先必须找到这些犯罪分子。调查人员在东南亚国家收集了391板青蒿酯,其中有真有假,然后将每一粒药进行详细的化学分析。来自美国亚特兰大疾病预防和控制中心的化学专家麦克尔·格林说:“我们就好像在玩拼图游戏,所有的信息,化学的、矿物质的、生物的、包装印刷上的,都好像是一块块碎片,我们将这些碎片比较、组装,最终有关制假者的信息就逐渐浮出水面。”调查者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有的时候只要简单看一看印刷和包装就能区分,例如英文字母参差或者拼写干脆是错误的,但是多数情况下,真假之间的区别是很细微的。

为了检查镭射防伪标志,保罗专门请来了来自英国的著名镭射专家大卫·皮萨涅尼,他是佛罗伦萨一位著名画家的儿子,后来专门研究用镭射技术作画并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学习,他的作品在英国最顶尖的画廊展出,而他也把自己的专才贡献给了国际商会下属的国际防伪情报局。大卫说:“在很多方面‘木星行动’都是个极为特殊的行动,我之前从来没有处理过这么多的伪造镭射商标,或许除了微软公司之外。微软软件的伪造镭射商标出现在世界各地,每年为该公司造成数十亿美元的损失。”接手调查之后大卫已经鉴别出14种伪造的制药厂的镭射商标,他说:“从伪造版本之多来看,这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案件,我自己都觉得吃惊,更不要说普通消费者,因为真药仿佛被淹没在假药的雪崩中。”

生产青蒿酯的厂家设计了镭射防伪标记,是两座山峰之间有海岸线,海面上还能看出波纹,上面还有厂家名字,这是非常基础的设计。一些伪造的防伪标记很粗劣,有两种根本就不是镭射的,而是在7彩铝箔上刻出图案,这种伪造的成本非常低。还有一些伪造“作品”虽然采用了镭射技术,但是有明显的错误。不过有两个镭射伪造标记非常逼真,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分辨真伪。还有一个伪造标记根据大卫的研究,甚至比真的做工还更精密,成本会更高。在这样的情况下消费者会被指引着购买假货,因为假药的防伪标记比真药看上去还要高明。对于大卫来说,最大的挑战是在之前他从没有做过任何镭射真伪调查是关乎很多人的生死,因此任何决定都要反复斟酌。

疾病预防和控制中心的化学专家麦克尔·格林曾经发明出一种便宜的检验真伪青蒿酯的方法,为了“木星行动”,他在亚特兰大的实验室忙着将所有假药片分解、确定并测量具体成分。假药的组成令人吃惊,其化学成分各自不同,有的不仅没有任何疗效,且彻头彻尾就是毒药。他检测出了安乃近,这种药物成分会导致骨髓坏死,在美国已经被禁用;还有已经过期的氯喹,添加这个是希望造成特殊的苦味,在亚洲销售的抗疟药物都是苦的;另外还有类似醋氨酚的解热镇痛药,这种药会遮掩疟疾的症状,因为头疼得以减轻患者会误认为病情有所好转。“木星行动”的调查人员还在假药中发现了黄樟脑,这不仅是一种致癌物,同时作为生产摇头丸等软性毒品的原料,服用后会产生类似吸食毒品后的迷幻效果,发现黄樟脑说明,制造假青蒿酯的团伙很有可能也在制造软性毒品。

最糟糕的情况是有一些假药中竟然还有非常少量的真药成分,目的应该是逃避成分检查手续,这样的假药让疟疾的病原体很快对现在市场上最有效的抗疟药物产生抗体,这将会造成公共健康灾难。疟疾的病原体是通过蚊子传播的,在东南亚地区灭蚊的问题因为气候和地理环境因素始终得不到彻底解决。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震惊之余,几乎所有参加调查的科研人员都对问题的严重性重新进行评估。

化学专家们还发现,很多假药能通过鉴别赋形剂检测出来,所谓的赋形剂就是药物中没有任何有效成分,只是做成特定形状需要的物质。在真青蒿酯生产厂家生产的青蒿酯,最重要的赋形剂是玉米淀粉。而地质化学家发现其中一种假药的赋形剂含有一种特殊的含钙矿物质,名为方解石,这个发现对于日后的调查非常有用。

“木星行动”同时也第一次在追查假药的调查中使用到古生物学中的孢粉学,即研究孢子和花粉的学科。各种各样的植物在繁殖过程中产生成千上万不同的花粉和孢子,通过各种传播途径,这些花粉孢子事实上散落在世界每个角落。如果一种植物的花粉的传播途径,孢粉学家称之为“花粉雨”,已经清楚,这样配合植物开花的时间、地点等信息,就能得知携带这种花粉的某物体是从哪里来的,经常,通过过滤空气中的花粉进行“花粉雨”的调查,能得知一架飞机从哪里起飞,或者一辆汽车的源头在哪里。

达拉斯·迈登霍尔是一位孢粉学方面的法医专家,他的实验室隶属于新西兰国家政府资助的名为GNSScience的研究机构,在过去十几年的研究生涯中,他处理过250多宗罪案,从盗窃案到谋杀案,每个案件中他都通过追踪花粉或者孢子的来源,确定了重要线索。2005年,保罗问他能否追踪假药上的花粉或者孢子,视调查假药为“自己毕生处理的最重大案件”的达拉斯回答说:“我相信自己的知识肯定能帮忙,这是一场大规模的可怕的谋杀,看来如果没有国际组织和政府的联合介入,要阻止假药的继续泛滥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假药中,达拉斯发现了来自枞树、松树、杉树、美国梧桐、桤木、苦艾、柳树、榆树、竹子和羊齿类植物的孢子或者花粉,这些植物都能在中国南部的边境线上发现,另外达拉斯还发现一些假药含有焦炭的碎末,这很有可能是运输过程中从汽车轮胎磨损或者尾气管里留下的,说明假药运输的过程中经过了严重污染的地方。最后,达拉斯发现一种帚灯草科植物的花粉,这种植物在附近地区只存在于中国南部和越南的边境上,这个初步确定的地点和木星行动中其他地质专家通过各种方法推断的假药来源地完全一致。

达拉斯说:“在中国和越南交界线上的一个矿山是世界上唯一出产那种方解石的地方,再加上帚灯草科植物花粉的证据,调查组已经有两条重要证据可以初步确定假药的大致来源地。”根据行动组的调查,在随意购买的391板青蒿酯中有195种是假药,所有假药的花粉调查都显示它们来自同一个产地,那就是中国的南部。调查人员随后将14种伪造镭射标记的可能产地绘制了地图,发现这些伪造标记的生产和输送分别来自两条不同路线,一条包括了东南亚诸国的西部地区,具体是缅甸、泰国和缅甸交界处以及老挝的北部;另一条是在东部地区,包括老挝南部、越南和柬埔寨。进一步的研究发现,那些含有安乃近或者很少部分真的青蒿酯的假药,来源地全是西部路线的;而其他含有工业润滑剂、抗生素或者氯喹的假药则来自于东部路线。

“木星行动”到了这个阶段,调查人员所能做的就是大致确定假药的生产设施所在地。达拉斯说:“我们只能知道一个大致的地区,下一步的调查完全依靠当地政府和执法部门的帮助,找到具体的假药制造窝点。”

手中握着“木星行动”采集的所有证据,国际刑警组织的总秘书长罗纳德·诺贝尔在2006年3月会见了中国公安部部长助理郑少东。郑少东在得知情况后积极表示将立刻配合国际刑警组织的调查,因为假药不仅危害到无数无辜者的生命,还危害了生产真药厂家的信誉和利益。事实上,在国际性机构组织展开木星行动之前,中国公安部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调查,调查过程中同样曾经邀请达拉斯做花粉和孢子方面的调查,之后在“木星行动”的配合下,中国公安部部署广西公安机关调查假青蒿酯药品案件,联合国际刑警组织总部、缅甸警方对跨国犯罪网络予以打击。中国四川、广东省公安机关经过近一年的侦查,一举摧毁一个涉及5省16市的生产销售假冒化妆品的犯罪网络,抓获犯罪嫌疑人21名,缴获生产设备25台(套),案值5000余万元。更突出的战果是公安人员在中国南部地区逮捕了3名正在交易假药的犯罪分子,其中两人是买家,一人是卖家,交易已经部分完成,总量是24万板假药,绝大部分已经流进缅甸市场。3人最后都被定罪,两人判刑1年零9个月,还有一人获刑5个月。

但是生产这些假药的厂家始终没有被发现,而且那次抓捕行动中只缴获了1/10的假药,剩余的都已经进入缅甸境内,使得中国警方想继续堵截成为困难。根据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布隆博格公共健康学院的调查统计,缅甸是整个东南亚地区疟疾危害最严重的国家,该地区所有疟疾死亡病例中,发生在缅甸的占到50%以上。中国警方耗费巨大财力和人力进行调查,最后只逮到3个罪犯,这是否值得呢?达拉斯认为非常值得,因为在中国警方出击之后,第二年流进缅甸的假药明显减少,行动及时切断了一条从中国西南部地区向大湄公河亚区贩卖假青蒿酯的主要地下通道。更何况只要能挽救几个人的生命,那么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保罗·纽曼对于中国警方的积极合作态度感到非常振奋,但是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中国警方的行动虽然威吓、打击了假药的制造者,但是还不能彻底将其消除。虽然“木星行动”成为一个追查假药的典范行动,但是这样的行动需要政府的高度重视,同时需要投入大量财力、设备以及很多专家的协助,所有这些都是东南亚受害诸国所缺乏的。

但是有很多做法能阻止假药的流通,首先就是廉价、高质量的抗疟疾药物能在受害严重的国家被病人轻易获得;贫穷地区的医疗机构,甚至是私人医院和私人药房必须有专业人力资源来检查药品购买和储存;政府必须广泛宣传,让健康从业人员、药品销售人员和公众意识到,药的真假和质量是关系到生与死的大事。

来自药品公司的支持也非常重要,事实上药品公司的技术人员往往是最先发现市场上有同类假药的人,但是他们不愿意揭发,担心这样会损害该药品的信誉和市场前景。2005年,怀特和保罗向21家主要的抗疟药品生产厂家致信,询问他们如果发现市场上有自己品牌和名称药品的假药版本,将如何处理,结果只有3家药厂在回函中表示会立刻和有关监管部门联系。但是在参与“木星行动”中,中国桂林制药厂的表现非常卓越,获得所有专家和警方的激赏。但是就算这样,桂林制药厂以及他们生产的真药的信誉还是受到很大伤害。很多柬埔寨的家庭式的私人小药房都对桂林制药厂的青蒿酯采取回避态度,记者曾经走访拜林省的12间私人药方,结果没有一家有桂林制药厂青蒿酯的存货。其中一位店主说:“现在我都不敢卖这种药。”很多人都认为这个品牌的抗疟药将很快走上夕阳末路。病人对于这种药的信心也不断消逝,尽管其疗效一直是最突出的。柬埔寨当地的村民都说,以前能轻易辨别真假,只要看包装、印刷或者镭射标记上的细节,但是现在谁也没有这样的信心了。无论是病人还是销售者,只要看到真青蒿酯制药厂生产的青蒿酯,第一感觉就是“假的”,这无疑成为巨大遗憾,是药品生产厂家为了配合调查付出的巨大牺牲。